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拯救我的母亲河

小岛 BOSS直聘 2022-09-11

01

在北宋时期,安徽宣城一批人为了躲避战乱,逃难到这片山脚下开辟土地,耕种、安家。因地形从高处往下看,酷似一只鸟正在筑巢,因此得名「架巢」。这是老一辈人口中的村史。 

架巢村四面环山,中间坐落着一些土墙屋,村子左右两边流淌着从山间无数条溪水汇聚而成的河,两条河是全县水源的起点。

说来也怪,从恢复高考以来,这几十年间、村里的几十户人家的子孙后代从来就没有诞生过一个大学生,更别提获奖的文人,但如今冰川获奖的消息甚至连村里瞎掉眼的理发师都听说了。


冰川小名叫「尾巴」,就是那个站在领奖台上致辞的村里人。

女士们、先生们:

这次来领奖的路途遥远,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,在飞机上我强忍着对高空的恐惧,当飞机成功降落在北京的土地上,那一刻,我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。困难总算远去了,可是新的挑战又来了,几天后我还得重复一次对高空的恐惧。

这就是现实的生活,一个挑战接着另一个挑战,我们永远都不是所谓的赢家,但值得骄傲的是,我们永远都行走在信念的道路上。

当我被通知获奖时,我第一反应是犹豫要不要来领奖,单纯是因为恐惧在阻止我。许多年前找不到工作,只能写写字,当作品发表后,死一般的寂静,仅有的少量读者还对我进行了批判,我清晰地记得一位读者的来信说:「如果文章像酒店那样评级,那你的文章就是个猪圈。」

我很不幸,从事了一个看人眼色过日子的行当,当时我对未来感到恐惧,想要放弃,后悔没有听从父亲在我即将成年时给我的建议,踏踏实实学门手艺,至少不愁吃不饱饭,我的父亲建议我去当一个木匠,我拒绝了,倔强地远走他乡。

走到现在,一方面是没有选择,但更多是因为信念支撑了我,写作能对抗这漫长而孤独的人生,保持内心丰盈。我有时候写一条消失的河,有时候写一颗老去的树,河与树都与人有密切的关联。

在更久远的年代,人们沿河而居,后来有了井、市井,才有了城镇,这些变迁的历史、变迁中的人,人的苦难,人的命运都是我写作的素材;我出生的地方村口有颗大树,几百年来它见证了生活在村里世世代代的人,直到今天它依然枝繁叶茂,它依然是春天叶子发芽,秋天叶子衰老而落。只要人类不去破坏它,树的生命延续对人类来说是不可逾越的神话。

我找到了写作的初心,随着时间沉淀,便不再担心发表的作品是一个笑话。即便今天站在这殿堂之上,我依然会告诫自己不忘初心,写作是一场通往自我救赎之路。

最后,我想引用圣经里的一段话,「你不要害怕,因为我与你同在;你不要惊惶,因为我们有信仰。」写作就是我和世界相处的信仰。

返回家后,多所名校欲授予冰川荣誉博士学位;几十个地区向冰川发来演讲邀请函;多地向冰川发出邀请,与领导共同出席慈善活动;图书馆命名请求冰川授权、开业典礼发来邀请函、媒体请求专访…… 

「全部取消」。冰川对这些游戏毫无兴趣。 

02

在回家的飞机上,冰川看着窗外的云霄,想起了母亲。自打记事起,村里人经常取笑他3岁都还没断奶、母亲做什么他都要跟着,就像一个尾巴。他的小名就这样在十里八村传开了。

改革开放第二年,母亲做了好些天的帮工赚了一张5元钱的纸币,被冰川掉进了火盆里烧掉一个角,血汗收获就这么被毁了。母亲没有责怪他,反而转过来安慰他,不必担心像邻居孩子犯错挨揍的场景在他身上出现。在那个年代,每每想起,冰川既自责又心疼。

对母亲的回忆帮助冰川克服了对飞机上高空的恐惧。他回忆起更多往事,儿时嬉闹的田间地头,村口那颗古树上的鸟窝,两条清澈见底的河流,秋天漫山泛黄的树叶,冬天大雪压断竹子的惊脆声,春天和夏天则色彩缤纷,鸟儿和蝴蝶的点缀使架巢村看上去就像一幅油画。

思绪飘荡在岁月的长廊里,自从父母亲故去后冰川多年都未回过老家,一股乡愁跃然而上,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决定只身一人回老家。

回家的路向来都是艰难的,以前远行只有绿皮火车的时候往往要坐上一天一夜,最后一段路还得靠最原始的方法,靠两条腿往前走,好在后来开辟了一条单向的黄泥马路,如果不是下雨天,汽车可以通行。

有了高铁以后,时间大大缩短,从北京坐高铁能直达市里,最后转班车,从市、县、镇,最后一段路普遍都是由摩托车代劳。村里的一些老人到镇上赶集至今还是靠腿走,从架巢村到镇上20多公里路,老人们靠肩扛着一些必需品回家。

村里如今已经不再是冰川儿时的模样,唯一相同的是村口那颗老树还在,那两条河的水变得浑浊,走近时还有股刺鼻的腥味;村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,几个留守的老人和孩子,大部分房屋都已经处在空置状态。

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,一个瘦弱的老人坐在桥墩子上,两条台球杆一样的腿紧紧并拢,头就这样埋在腿上,旁边放了一根细长的竹子,边上趴着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大黄狗。老人在眼睛没瞎之前,以给附近的村民理发为生。

太安静了,冰川甚至头一回觉得安静这么让人恐惧,除了听见流水声就只听见风吹草动,偶尔会有鸟叫声,唯独缺乏人的声音。

从桥上往左手边的山脊望去,到处是苍苍翠翠的绿植,通往山上的路已经布满了杂草,山脚下的梯田早已荒废,谁家菜园子的篱笆早已腐烂,一颗梨树的枝头杂乱无人修剪,菜园子再往上就是村里已故亲人的坟冢。第二天一大早,冰川清理了父母亲碑前的杂草。 

一场数年的离别,谁又知道冰川有哪些心里话要倾述?也许在冰川缓慢地清理杂草时,已经完成了所有想对血脉亲情倾诉的仪式,一场无声的倾诉。

面对亲情,面对生死,面对流浪般的闯荡,想必这一切都只有父母亲才能真正发自内心地明白这背后的意义。

太阳已经渐渐升到正中央,杀猪匠老刘请冰川在家里吃午饭。老刘不仅直呼其小名,甚至还不客气地踢了冰川一脚。村里人可不管你得到什么荣耀,在他们眼里,冰川永远是那个小时候的「尾巴」。 

午饭过后,杀猪匠老刘带着冰川前往一户老人家的猪圈前,老刘的绳索精准地套在猪脖颈上,他使了个眼色说,「尾巴,快去拉住猪尾巴」冰川还没摸到猪尾巴,猪后脚一登,冰川翻倒在地上,衣服上沾了猪粪,「洗洗吧」。

冰川沿着河边一直往上走,他看到一座水电站,水电站的蓄水池沿着半山中间掏出一条绵长十几里的沟,附近山体上流下来的溪水完全被拦截。山体伤痕累累,远看就像一个脱发的人。 

冰川又前往另一条河床更宽、水流更大的河边走去,往前几公里也有一个水电站。下游到处都是淤泥,上游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坝。每当雨天从山上冲下来的泥沙全部聚在坝里,坝两边的山脚已经被淤泥把一些树埋没,只要水坝一泄水,淤泥顺流而下,下游河床就铺满了淤泥,日积月累……

冰川掏出手机,没有信号,几年前的一场大风吹倒了信号塔,每年都有回村的年轻人跑到镇上拨打通讯公司的电话进行投诉。在这个被遗忘的村落,谁会来修?

他无法联系上县环保局进行诘问,冰川拿出笔记本记录下这段话:

20多万人口的县,全县的母亲河、水的源头,就这样被无情地戕害了,难道还有比这更残酷的现实吗? 

我实在想不出这些人为什么要破坏她,她是我们的母亲河,养育了我们,你们却要把她置于死地。 

记得我小的时候,渴了都是直接趴在河边张嘴就喝,水清澈见底,石头上布满青苔,小鱼儿欢快地畅游。

就是眼前这片水域,我小时候经常来游泳。如今只有淤泥,接近一米高的淤泥,足以把人陷进去双腿无法动弹。

03

1998年,郑水清在镇上读初三,他和几个混社会的人把一位同学打进了医院,学校对他进行了开除处理。后来他在家跟着父母务农了几年。到了2003年,打工潮在村里大规模兴起,他跟随同村人前往东莞,几个月后又去了福建。 

村里人只知道他在福建的鞋厂打工,没做几个月就待不下去,返回了老家;背后是因为他和人打架,引发了厂里两个省的老乡矛盾升级,他被迫离开。此后就再也没有出去打过工,郑水清平时就和一帮年轻人在镇上混生活。 

又过了几年,郑水清和一帮年轻人在当地做一些生意。冬天收购冬笋,夏天收购粽叶,有时候也收一些竹子、木头,后来因为一户人家嫌他收粮价格给得低,不愿卖给他,郑水清当场把人打成残疾,他赔了钱,还坐了两年牢。 

出狱后,郑水清换了个方向,开麻将馆、投放老虎机、捣腾农副产品,什么能赚钱他就做什么,但这都不是他的重头戏,时间到了2010年左右,郑水清顺利当上了村里的书记。这一年,村里的常住人口并不多,架巢村的劳动生力军大部分都在外务工,但到了春节前夕大部分人都会赶回家过年,这也是老人、孩子们最祈盼的日子。

随着时代变迁,城镇化的口号越来越响亮,村里的张姓兄弟在外务工了几年存了一些钱,又借了一部分钱,他们便各自在镇上买了一套房,风气一开,此后人们便纷纷效仿,逐渐整个村子里有能力迁走的人都走了。这是一个农村在城镇化进程中的缩影。

当上书记几年后,郑水清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开始出现转变,他慢慢疏远了此前跟着他一起混生活的那群人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县里有人想兴建私人水电站,商业模式是发电后并入国网获得收入,意味着水电站一经建成就是一门长久的生意,坐等着收钱,代价是严重破坏当地生态。

2座水电站,屠杀了全县人的母亲河。

04

老人家每天早上都要在听收音机的时候喝上一碗米酒。除了米酒,他还泡了几坛子药酒,以前村里人偶尔有些小病、小伤都经常找老人挖些草药给治,口碑一直很好。 

老人在架巢村生活了一辈子,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,80多岁的年纪,菜园子里蔬菜品种丰富,他还种了一亩田,耕地的老牛跟了他十几年,远比他的儿女们对他忠诚。

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来一场巨变,儿女们、离开村里的那些人都要不得不回家避难。想到这里,他才露出笑容。他说不出「孤独」这样时髦的词,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,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架巢村能回到往日的热闹。夜晚,桥上站满人的场景。

老牛沿着河边吃草,一般到下午就会回牛棚,可那天到天黑也没有回来,第二天一大早,老人挺着弯曲的背,斜挎个酒壶步伐铿锵地沿着河边寻牛。

晨间的河边,薄雾显得有些迷离,谁会来这穷乡僻壤,谁能理解老人内心的苦楚,就连那只老牛都离他而去。

老人走着走着,牛没寻到,他救了一条命。 

老人用酒清理了倒在河边的冰川身上的伤口,一只腿已经完全断了,对方是下了杀心,好在没有打中要害处。老人又给冰川喂了一口酒,他慢慢苏醒,冰川告诉老人,别带他回村养伤。 

老人看了看周边,好在离他此前常来烧木炭的窝棚不远,他用竹子做了一个拐棍,搀扶着冰川去往木炭窝棚养伤。 

稳定好了冰川,老人回家带了粮食和水,他也索性跟着一起在窝棚里住下了,他总算遇到了一个可以朝夕相处,听他讲自己故事的人。

在架巢村,生也好死也好,没人注意一个80多岁的孤寡老人。

出版商刘世平想找冰川写一部关于乡村题材的小说,给冰川打了十几个电话无法接通,又给他发了几封邮件,也未得到回复,他有些着急,在过往合作的印象中,冰川回邮件比较快。 

杀猪匠老刘早上还在骂骂咧咧,他甚至觉得冰川如今发达了忘恩负义,就这么无声无息走了,连一声招呼都不打。

三个月过后,冰川的伤好了,老人决定带着他平安离开这里。

架巢村山脉连接着隔壁一个县的山脉,老人领着冰川沿着山脉翻过架巢村,走了一天,到天黑终于下山到达另一个县属村。 

老人看着冰川远去的背影,他不知道,这位被他救下的人是一位在文坛举足轻重的人。面对即将回归的常态孤独,他倒挺感谢这个家伙。 

拯救母亲河的行动有序进行,架巢村的水坝被勒令炸掉,轰隆一声,顺流而下的淤泥,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被排干净,2座水电站被拆除,也不知道要多少年后,生态才能恢复?

冰川在几年后出版了一部几十万字的乡村小说。老人放牛的时候端着一份当地报纸,有两条新闻他关心,「村书记因联合商人破坏生态,违法建水电站被判刑」另一条是,「冰川设立保护河道公益基金」。

作者丨小岛
封面丨伟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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